若Ross與Monica參加
Pyramid,聽到「怡情」、「益智」、「儲蓄」這三項提示,就會想到「集郵」吧?
從一開始先被文具店琳瑯滿目的各色各國郵票吸引,到後來研究起郵票目錄,甚至吆喝同學帶來祖傳集郵冊,並不定時騎腳踏車到車站附近的郵局巡邏,我在國小五六年級到國中階段非常熱衷集郵。我還好一度羨慕台北人可逛郵政博物館(偏偏真正住台北時沒去),恨不得拿安平古堡與延平郡王祠交換。(鄭伯伯:大膽!)
當然,從最初期待郵差每天送信,大肆搜掠親戚家蓋過郵戳的郵票,到後來知道何謂首日封、小全張、活頁卡、紀念專冊,我不僅多識蟲魚鳥獸之名,更對故宮古畫與古玩系列著迷不已。其中,義籍宮廷畫家郎世寧(本名Giuseppe Castiglione)的作品更是郵票上的常客。雖有幸從老爸落在奶奶家的集郵冊裡挖到「十駿犬」散票,更千辛萬苦地跟同學湊足「八駿馬」全套,我卻無緣妥善收藏。儘管後來發行的「孔雀開屏圖」囤績不少,也因為發行太過氾濫而折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註一】

牠不叫小白,叫睒(音「ㄕㄢˇ」,眼睛快速一瞥貌)星狼。
或許有人會說,郵票無非會增值的紙(股票可就不一定),買不起古董才買郵票,但我壓根不想擁有真品。真正吸引我的,是集郵目錄裡的精美圖片與製郵巧思。這可能也解釋老爸當時從南京出差回來,特意送我一盒雨花石時,我高興不已,卻還是懶得盛水養石。的確,我不曾為集郵特地去買夾子、放大鏡等配備,因此我所收藏的郵票有好幾張佈滿指紋與汗漬。
除小學同學曾為獻寶,特意把祖父兩大本集郵冊搬來學校外,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郵局叔叔騙人事件」。話說有天下午,我去郵局佈告欄看何時有新鮮貨(是的,孩子,那時還沒有網路),有個吃飽太閒的郵務人員看我一臉忠厚,便謊稱郵票晚一天發行,害我隔天人去郵空,被當驢耍。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套「特289吉祥郵票」,更沒忘記那壞人長相。那位叔叔一定不知道,他在我內心造成多大創傷。即時後來去郵局辦事,我都還刻意避開他。(小木偶叔叔:最好!樂得輕鬆。)嗟,一套福祿壽喜郵票讓我認清
賤(訂正:小;再更:大)人的世界,也算功德無量。
蒐集,(似乎)是人的天性。單純如集郵、集貼紙、集漫畫圖冊(我有隻玩具還是靠買口香糖,集好幾號貼紙換來的),到複雜如澤巴爾德(W. G. Sebald)的《土星環》(
The Ring of Saturn, 1995)或符傲思(John Fowles)的《蝴蝶春夢》(
The Collector, 1963),都圍繞著「蒐集」主題。【註二】然而,要蒐集,得先有目錄。而目錄除方便收藏家核對,也開啟慾望的柵欄。(這在每期郵購傳單遞到舍妹手中時,尤其明顯;我則懶到海枯石爛,才起身行動。)另一方面,目錄也促成標準化,而把規則套到人身上,就形成「正常」、「偏差」、「模範」、「突變」等差異。(對理論碎碎念沒興趣的,請跳到倒數第四段。)
的確,目錄與分類學(taxonomy)的形成,表面加速科學發展,方便統計學或資料庫建檔,實際上卻福禍相依。早在《詞與物 : 人文科學考古學》(
The Order of Things)開頭,傅科(Michel Foucault)即引用奇詭作家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一小段文章,指出事物排列的強加邏輯:
This passage quotes a 'certain Chinese encyclopaedia' in which it is written that 'animals are divided into: (a) belonging to the Emperor, (b) embalmed, (c) tame, (d) sucking pigs. (e) sirens, (f) fabulous, (g) stray dogs, (h) included in the present classification, (i) frenzied, (j) innumerable, (k) drawn with a very fine camelhair brush, (l)
et certera, (m) having just broken the water pitcher, (n) that from a long way off look like flies [...]. (xv)
不同於「界門綱目科屬種」的「科學」分類,上述可謂天馬行空。但,倘若當今科學沒法將神話中的人頭馬(centaur)或吐火獸(chimera)分類,為何那本「中國百科全書」寫的就是無稽之談?
由此看來,當傅科研究自然歷史(natural history)時,他指出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從實體到標本記錄,不止具體生物變成抽象文字,連味道、觸覺等都抹滅了。而從分類學延伸,我們目前面對的議題不僅僅在物種的發現、突變、滅絕或百思不得其解的missing links,其根本更在「挑戰完整目錄的可能性」及「對目錄外事物容忍度低」兩概念。
試想:當初諾亞負責將全世界動物各保留一對時,他有考慮特/亞種?優生學?不孕症?變性生殖?同性戀嗎?當時,他是否手裡拿著上帝賜與的動物百科圖鑑,精準地列出清單?或者,他能學泰山獅吼,呼叫萬獸?還是他根本隨機取樣,能裝多少算多少?如果諾亞方舟藏著異性戀家庭機制,這神話背後恐怕也躲著物種自身存亡的不確定性。而在自然不可違抗的因素(包含上帝的憤怒)之外,人究竟該負多少責任?(說「負責」太沈重。)如果保育工作根本不可能健全,所謂的「最佳樣本」(即每種動物僅留一對)有沒有道理?當然,諾亞的保育工作值得讚賞,但他若自以為是,剔掉突變、畸形、殘缺等違反「常態」的動物時,可就造孽了。
扯遠了?
那,改天目錄上的「人類」只畫著濃眉、大眼、金髮、厚唇、信基督、異性戀、20歲、身高185、體重75、不抽煙喝酒、不得google,我們這群劣物、淘汰郎該何去何從?如果明天上帝或某股神奇的力量改叫小白豬蒐集動物,你是否甘心當不了那十幾億分之一的樣本,搭不上babe方舟?假如上帝的目錄不小心遺漏了人類,或小豬真的「豬腦袋」,少集人類,人的存在感又在哪?當什麼神話都濃縮到只有一男一女,一公一母,一雄一雌,真的很狹隘。(莫非汝還以為什麼都留一對,是廣大的恩賜?)憑什麼你覺得自己會是被解救的一對?又為何你認為比豬更值得活下來?
回想我的「八駿馬」,真的得來不易。從遠本只有一、兩張到後來蒐集完全,我使盡和縱、連橫、遠交進攻等兵法(?),過程曲折離奇地宛如秦國一統江山,但再怎樣機關算盡仍阻止不了最後不翼而飛的命運;而我一堆郵票小冊也因為媽一時興起,打掃我書桌,全不小心進了垃圾袋,寄給了冥王新娘
Persephone。如此看來,有蒐集的熱情與運氣,也躲不了雅賊,防不了意外;那些有心無意丟掉的,該當蒐集的最後一課:放下。
以前看到父親和一堆人長大後就沒集郵,還曾發願要一輩子保持這嗜好;如今我的集郵冊也躺在書櫃底層,不見天日。我不確定有沒有人會在某天下午打開我集郵冊,看著我的收藏,想像我是怎樣的人?如果他/她更勤奮點,甚至會瞭解我何時從每套都要買轉變到專門收藏哪幾類郵票。看著我留在郵票上的指紋,他/她是覺得可惜了郵票?還是郵票有了人味?
儘管集郵從怡情益智、增值投資變成品味象徵,我到後來才學會欣賞蓋過郵戳的郵票。說來好笑,這層體認還是靠在美國買二手書買出來的。在這閱讀量大,自然沒法像以前慢慢消化,力保書本乾淨。買二手書,倒不全因為書劃壞較不心疼,更多是好奇之前的讀者是何許人物?閒置的書又怎樣在新讀者手裡有了生命。雖然二手書不像郵票常得一張張收集,但每次拆封那剎那,版本對不對?封面喜不喜歡?內頁是否有鉛筆劃過的痕跡,但卻不多?書皮是否留有姓名?包裹上名字跟書皮上的是否同人?這種不是一本目錄、幾句買家介紹就肯定的期待感,跟打開對方集郵冊差不多。也因為舊書本本不同,比制式化的新書更特別。是故,拿到太乾淨的書,我反而會小失望。
在父親那一代,蒐集用過的郵票是因為窮,沒錢買新的;現在郵票變得唾手可得,集郵卻慢慢失去意義。我懷念我的「八駿馬」,那套我一張張跟人換來的郵票、懷念那份偶然與幸運、懷念我無數個下午自己躲在房裡看著每張郵票的分寸之美、心血來潮地整理郵票冊、更懷念經由交換郵票所構成的人際網路與知道爸也曾經迷過集郵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