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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很喜歡釣魚。他說一個人坐在岸邊垂釣,可以培養耐心,讓思緒沉澱,紓解平日工作、家庭蓄積的壓力。這老人家的嗜好,對我簡直可用「博大精深」(如果不是「無聊」)形容。

自從小四(?)被魚刺哽到後,我對魚就敬謝不敏。看著大人們奮力收竿那剎那,我想到的是釣鉤卡在魚嘴,或甚至穿過魚鰓的痛苦。回想當時被魚刺卡到,還得勞駕父親中午帶我去市區診所掛號拔刺,也算是魚溫柔卻偏執的報復吧?也從彼時起,那種異物卡在喉嚨的不舒服感,讓我很難將「釣魚」與「優雅」、「閒適」、「耐心」劃上等號。

對我而言,釣魚是看似瀟灑,實際上卻鬥智、殘酷的活動。表面上,釣客繫餌,甩竿,接著靜候佳音,頗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恬適與淒美。但這看似「願者上鉤」、「兩相情願」的把戲,水底下卻危機四伏。只要魚一個不留神、一時貪嘴,小命可就不保。此外,釣魚是隨機的;釣客很難隨心所欲地釣到石斑、龍蝦、紅鯛、或是鮭魚。但這看似「隨緣」的態度,背後支撐的恐怕不止讓腦袋放空這般單純。更多時候,釣客盤算的是放長線、釣大魚。


Pablo Picasso's "Night Fishing at Antibes" (1939)


跟我爸「博大精深」的「釣魚」相比,「去夜市撈金魚」顯得很幼稚,甚至談不上休閒。但,看一群表情憨呆的金魚在波光瀲灩的水裡悠游時,真讓人有掏腰包的衝動。跟溪釣不同,撈金魚算很平和的活動,不必開腸剖肚,刀光劍影。(儘管將一群魚關在狹隘的空間,稱不上「愛護動物」。)然而,更重要的是,撈金魚時,顧客兩隻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愛哪一隻,就往牠身上撲網。這跟釣魚的隨機取樣相比,多了份傻裡傻氣的執著與誠意。

可惜,被紙糊的網撈上盆的,往往是體質較孱弱的魚。常常拿回家,養在魚缸裡,不出一禮拜光景就夭折;真正強健的魚,不是破網而出,就是在人下撈前抽身逃離。正因此,撈魚是種變相、有趣的淘汰賽:越早入網的魚其實越沒身價。但,正因為顧客看對眼,再多缺點都無所謂了。

在部落格寫文章、交網友其實跟溪釣、撈金魚之樂/惡趣如出一轍:版主拋竿技巧再高超、甩竿姿勢再帥氣,也只能靜待潛水的網友偶爾動動餌,激起或大或小的漣漪。很偶然的情況下,版主費勁做出的蟲餌終於吸引大魚靠近,雙方你來我往,一陣掙扎後,不是釣客歡慶豐收,就是大魚享受一頓得來不易的晚餐。在這情況下,雙方的對話不該單純解釋為權力的消長,更多的是生命經驗的累積。當然,更常發生的是某隻好奇的魚咬了一口食物便開溜,徒留釣客望影興歎。但釣客最不願意見到的,恐怕還是不請自來的破鞋或垃圾。此舉不僅浪費釣客的魚餌,這一來一往的拉扯還讓人有「大魚上鉤」的錯覺,空歡喜一場。

相對地,對網友而言,他所看到的不僅僅是釣客細心準備的魚漂或色香味誘人的蟲餌。更多時候,他不是被釣的魚,而是撈魚的那雙手。在看到喜歡的文章,有共鳴的版主時,他何嘗不是見獵心喜?何嘗不想將魚捧回家供養?他是滿心期待,但不是溪釣客那種過度、帶點冒險、投機成分的期待;撈魚需要技巧,但無庸撩人的伎倆,更忌諱浮誇的手法。雖然他不確定魚到了新家能不能適應,更不知道魚是否健康,他至少是看順眼再出手的。

也許,一個吃過金魚攤老闆悶虧、因為不諳魚的習性而扼殺生命的小男孩,長大後會拒絕讓他小孩撈魚,以免另一條無辜的生命斷送在金錢交易與童玩樂趣中。也或許,撈金魚的小男孩長大後,學會釣魚;他不甘撈金魚的小趣,轉而追求未知、不確定所帶來的新鮮刺激。他不滿養魚的小嗜好,卻渴望殺魚、獵魚的大快感。但,不管釣魚/人也好,被釣/撈也罷,收線撈網那剎那的喜悅很快就被處決的血腥或責任的負荷更迭。釣魚、撈魚只是第一動作;隨即的殺魚、養魚才是關鍵。

至於,「抓魚上手後便放生」會不會好一點?「放生」的善行是否可跟「撕(魚)嘴裂舌」的暴行一筆勾消?是否可擺脫「養魚」的甜蜜負擔、麻煩與不幸?這又是另一命題。也許,被釣的魚只求一刀痛快,省得在岸上痛苦地用鰓呼吸,早死還可以早投胎;也或許,被打撈的魚原本欣喜若狂地期待新家,心想終於可以離開擁擠的水箱。但在小男孩再次將牠倒回水裡的當口,牠情願小男孩從來沒正眼看上牠。對這小生命而言,牠有的不是被放生的喜悅,是被拋棄的不諒解。



附上Elizabeth Bishop的詩:"The Fish" (點進去後,還有Bishop自己讀詩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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